第9章 毋固毋我的笨蛋-《公关先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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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苦口婆心的规劝、信誓旦旦的保证一概起不到作用——战逸非又晃了一下,那是一个心急的工人动手推了他一把。

    滕云出现在吵嚷的人群背后,他斜倚墙壁,冷眼旁观。他听说那个唐厄已经与战逸非住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见总裁没多大反应,另一个工人也拽住他的胳膊,又拉又扯:“美博会什么的我们不懂!我们只管今天能不能拿到钱!”

    瞧见哥哥被左右围攻,战圆圆哭喊出声:“不就是晚了几天给工资么?至于闹成这样吗?!”

    “不止晚了几天吧!工厂那边,已经三个月的工资没发了!”

    战圆圆一刹收了声,连着战逸非也是听得一愣,苏州工厂那边一直是二叔战榕在管理,这消息从未有一刻传回上海。

    “战总!你说怎么办?!”

    “战总!现在多少温商携款私逃,你们家不会也这样吧?!”

    “战总……”

    一时间两耳嗡鸣,天旋地转。那种无能为力的委屈感再次由心底漫了上来,如同起潮的海水漫过他的头顶,漫得他呼吸停窒,一切人声归于寂静。

    “我会解决的……再给我一点时间……”两颊烧得艳似云霞,战逸非动了动干涩欲裂的唇,“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和这小子废话!拿他东西!拿他东西抵我们的工资!”为首的宋东坡似揭竿而起的绿林般发号施令,旋即便第一个动手,一拉对方的胳膊,便要抢他腕上那只名表——

    想挥拳的手臂偏偏怎么也动不了,宋东坡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,便朝身后别过了脑袋。

    刚一回头,一记重拳便结结实实砸了过来,砸得他眼冒金星,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,又连着吃了几拳头。

    拳风又快又猛,周围的工人尚未反应过来,那个人已经占得有利位置,用肘弯抵住了宋东坡的咽喉,将他推开很远。

    方馥浓抬起一臂护住战逸非,将另一只手上的皮箱“砰”一声扔在众人眼前。

    “这里面有一百八十万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一见方馥浓,战逸非仿佛突然间就有了底气,即使没有这带回来的一百八十万,他也不会落荒而逃了。觅雅的总裁对苏州工厂的工人们很客气,不论对方方才多么大逆不道,凡是闯进办公室的人都准许他们去财务那里领取现金回家,即使没有冒死进沪的,也会遵循承诺及时把工资打进他们的银行卡里。

    但对于上海办公室里的那些白领,他就痛下杀手,毫不客气。

    一张脸烧得白中透绯,一双凤眼也隐隐透出血色,一直从上挑的眼尾洇进鬓发,很是煞气。战逸非以命令的口吻让所有闯进门来的员工自动离职,否则人事就不会开出退工单,而是一五一十纪录今天这场事故的开除信。他提醒他们,没有一家公司会录用一个敢向上司“逼宫”的职员,现在就领钱走人是最明智的选择。

    扔下一百八十万后,方馥浓就没再说过一句话,他看着这小子与一众坏水们对峙,整个人与方才相比判若两人。

    有得偿所愿满意而去的,自然也有心存不甘悻悻出门的,吵嚷了大半天的人群退了干净,只剩一个扫地阿姨在清理现场。满地的玻璃与陶片,总裁办公室一地狼藉,活像飓风席卷之后。

    战逸非慢慢坐在了沙发上,脸上煞气褪尽,便露出了实打实的倦态。他从一个狼心狗肺的坏胚、一个穷奢极欲的纨绔彻底变成了一个毋固毋我的笨蛋,好像只是这么几个月的时间,好像还是遇见方馥浓之后。战逸非支起手臂,撑住似灌了铅般沉重的额头,说:“闹一闹也好,总算试出了哪些人心怀叵测,杀鸡儆猴以后剩下的那些总该安分了。”

    方馥浓走上前,伸手去探试这小子的体温,烫得惊人。

    手指刚摸上战逸非的脸,便被他牢牢握住。他把他的手掌搁在自己脸上,轻轻蹭了几下,大约是完全烧迷糊了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

    方馥浓也说不上来此刻自己的心情,像怜悯,也像怜惜,或者两种情感各占一半,又或者千头万绪百味杂陈。这个公司只有战逸非一个人在向前,所有人都心怀鬼胎,向着不同方向化解他前进的力量。打个毫无美感的比方,他们拖他后腿,他们扯他裤腿,他们让所有的改革都举而不坚,他们让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。

    就像二十年前门后那个男孩,孤立无援,苦苦挣扎。

    “你不问我为什么只拿回来180万?”方馥浓已经备好了一车的谎话,只等对方开口就全盘倒出。他自信每一句都有理有据,唬谁谁信,更自信战逸非听了他的解释会毫不怀疑,钱到了那种人手里,就跟虎口夺食一样不易,自己能取回一百八十万已经谢天谢地了。

    可是对方居然一字不提,只说:“不问了,我信你。”

    这感觉不太好,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。方馥浓还想说什么,战逸非突然把目光凝在了他的手腕上,皱眉说:“表面花了。”
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、也不知在哪里刮花了表面,那只价格不菲的名表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。

    “这样子没法戴,太难看了。”战逸非自说自话地把方馥浓的表解了下来,随手扔在一边,随即又动手去解自己腕上的那只。

    刚替对方把自己的手表戴上,忽然想起这只表是唐厄送的,转送似乎难以尽述谢意。轻轻拧着眉头想了想,他没摘下已经戴在方馥浓腕上的手表,而是摘下了自己另一只手腕上那串随身多年的佛珠。

    替对方戴上,随即再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。这个缠绕的动作做得尤其缓慢,绕一圈,暗红色的檀木珠子衬着一双骨节俊秀的男人的手,好看得触目惊心;再绕一圈,他的体温就传上了他的皮肤,一样在他心头烫了一下。

    战逸非抬起眼睛,心满意足地一翘嘴角:“好了,这样好看多了。”然后就拽着方馥浓坐下,自己则脱鞋爬上了沙发,躺下去,枕在了对方腿上。

    “熬了几宿总算把展台设计都落实了,你尽快去找人搭建布展,我现在困死了。”战逸非闭上眼睛,很快入睡,仿似梦呓般轻声说着,“有你在,我很安心……”

    有你在,真好。

    方馥浓低头看了看这小子全不设防的睡颜,又对着自己腕上那串佛珠看了很久——

    他忽然摇头笑了,笑自己这会儿攻伐御守全都失了章法,像是最狡猾的狐狸掉进了最拙劣的陷阱。

    等战逸非睡熟了,方馥浓悄悄从他的脑袋下挪出自己的两条腿,走出办公室。差不多到了午休时间,去了研发部所在的楼层,约滕云出去喝一杯。

    滕云嘴上说着“上班时间不能饮酒”行动上倒是没反对,跟着方馥浓拐过几条狭仄小巷,最后停在了一家卖菜饭的大排档面前。方馥浓照例要了这儿招牌的菜饭套餐,还吩咐老板娘拿酒出来,然后就点了根烟。他这会看着没什么胃口,只顾着吞云吐雾,英俊的脸庞笼在一片白色烟雾之中,本就深邃的眼睛更加瞧不真切。

    一瓶黄酒摆上桌,特加饭五年陈。这家的饭菜味道委实不错,滕云不紧不慢地动着筷子,也不催促对方用餐。

    一根烟没抽完,方馥浓紧接着又点一根,把烟咬在嘴里说:“我觉得这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良心发现了?”

    “你别骂我。”方馥浓笑了,“生意场上这俩字是用来骂人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逗你了,我就是想问问,你还打算捞一票以后就去南非?”

    方馥浓眯着眼睛思索了很长时间,然后给予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: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滕云自己为自己倒了杯黄酒:“可我觉得你好像已经不想走了?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呢,”方馥浓开始厚颜无耻地解释起来,“我是男人嘛,青春之夜,红炜之下,再加上鳏居多年总难免意乱情迷,做不得数的。”

    这话出自白香山季弟的《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》,文人一旦骚起来,那是真真口吐珠玑,淫佚入骨。方馥浓小学一年级就能背这个,还不忘与前后、邻桌分享。当时的语文老师竟没读过,还颇欣慰于这小孩儿不只长得漂亮,同样勤勉于学,直到听见了“女握男|茎”方才幡然作色。

    “我懂了。”滕云笑笑,“就和那个长得挺像林志玲的空姐一样。”

    乍听之下没反应过来,好容易想起来对方指的是谁,方馥浓笑了:“你得说那个会做饭的,我只记吃,不记脸。”

    他承认自己道德品质低下,与已婚女人偷情倒不是为了寻求刺激,其实就是怕惹麻烦,怕受拘束。那个空姐为他离婚以后方馥浓立刻消失得音讯全无,以实际行动提出了分手。在他眼里这段韵事本来是你情我愿、默契又有趣,偏偏因为一方动了真心而变得寡味。

    “公司被无良记者勒索三百万的事情,我也听说了。你怎么做到的?怎么把一条癞皮狗都咬进嘴里的骨头,又扯出一半来?”

    “也不太难。我让那个女孩录了视频为证,承认是误食海鲜造成了过敏。我翻遍了所有留有那个记者署名的《化妆品报》,找出所有他曾经发表的行业负面新闻,我相信像他那样的杂种王八蛋,一定也曾向那些企业索贿过,只是可能要价太高最终没有得逞。所以我一家家走访那些化妆品公司的pr,说服他们联合举证,指证那家伙以舆论监督为由敲诈勒索……当然,如果他肯把钱吐出来,我就可以既往不咎。”方馥浓停了停,将烟头揿灭于烟缸里,笑着说下去,“为了劝他尽快做出判断,我还拧断了他的手腕,告诉他,他这点伤我只用判一年,可他将面临的是至少六年的有期徒刑还有一大笔罚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滕云不由一惊,但他马上明白,这家伙绝对做得出来。

    以杀度人。这是他的逻辑,他的哲学,他的因明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方馥浓神态自若全无所谓,眼睛已经收去笑容,嘴角倒仍若有似无地勾着:“人皆有佛心,迷则成凡,悟则成圣。我是在度他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如果你已经与别的企业达成共同诉讼的协议,你现在拿到了钱,选择了既往不咎,又怎么向那些人交代?”滕云想了想,怀疑地问,“你真的一家家走访了那些化妆品公司的pr了吗?”

    “确实聊过一些,但没聊得那么远,那些企业的起诉书也是我伪造的。那家伙做多了亏心事,不可能向曾被他勒索过的企业求证,除了相信没有别的法子。只不过我还有些怀疑……”方馥浓看了滕云一眼,心道个中玄机不必让多一个人知道,便不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你这家伙实在太无耻了!”滕云笑了,又给自己倒了杯酒。不比过去对这类“恶行”的深恶痛绝,他而今看来对此还挺认同,挺欣赏。

    方馥浓又点着一根烟,然后把烟叼进嘴里,摊开手臂,以个夸张且戏剧化的谢幕姿势向对方躬身行礼,表示自己当之无愧。

    他忽然止住动作,倾身向前,伸手攒住了滕云的下巴。两个男人越靠越近,几若气息相闻,方馥浓微微皱着眉,睫毛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眼睛,而滕云神色平静,不避亦不让。

    鼻峰交错,四唇相距不过咫尺,方馥浓紧紧望着滕云的眼睛:“我发现你不太一样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滕云依然面带浅笑,反问对方,“哪里?”

    方馥浓松开对方的下巴,重又坐正回去,笑了笑说:“你以前看人会不自觉地眯眼睛,你没戴隐形,那就是做了近视手术。”停了片刻,问,“见欧还好吗?”

    晌午时分,天色毫无征兆地阴了。这个男人的笑容瞬间消失,在另一个男人看不见的桌子下面,一只手攥成了拳头。他竭力平复,很长时间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,回答说:“不好。”

    许见欧养伤的这段空档期里,一个后起之秀嗅出了机会的甜味儿,他东奔西蹿,上下打点,抢了原本属于对方的那档节目。

    领导来探病时给了许见欧两个选择,转岗,或者直接下岗。

    脸上留着一道浅浅的刀痕,许见欧特别平静地接受了转岗,还笑着请领导留下吃饭。反倒弄得对方挺不好意思,最后对他坦白,那个年轻人的播音功底远不如你扎实,可人家有背景,你偏偏留下那么大的空子,让人不乘虚而入都不可能……

    领导走后滕云站在许见欧的身后,想说些安慰的话,可还没开口,许见欧便抢在了他的前头。

    “别说,什么也别说……”他的声音听来极苦,又强忍着,不让自己稀里哗啦地碎一地,“你一说话我就得散了,碎了,再拼不起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方馥浓一顿午饭从头到尾没动筷子,好像光是抽烟就把自己喂饱了。滕云注意到他的眼光不时落在他晚上那串佛珠上,便笑着问:“这是战总送你的?”

    光看品相,就知道这串佛珠出自年代久远的小叶紫檀木。密度高,棕眼小,珠子被时光盘玩得油润如肌,隐隐仍有香气溢出。

    既可宁神静气,又可祈福辟邪,是件好东西。可方馥浓却觉得这玩意儿是个束缚,比指头粗的金镯子还沉,让他动静都不自在。

    方馥浓掐掉手上的烟,起身说:“走了。”

    滕云看见他摘掉了那串念珠,随手就往垃圾桶里扔——

    手指一弯,又把险些扔出去的佛珠勾了回来,攥进手里。方馥浓笑笑:“算了,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这东西我暂时留着吧。”

    回公司发现战逸非已经醒了,一个小时倒头小寐,精神看来好了不少。他打电话让战圆圆通知方馥浓,晚上有个饭局。

    方馥浓找人搭建觅雅的展台,战逸非与托尼商量起美博会上唐厄站台的事情,两个人各自忙到下班,老板临时接了个电话动不了身,公关先生先他一步去了就在公司附近的饭店。

    原来宴请的客人是这次苏州来的工人,没全请,只有三个人,为首的就是宋东坡。

    这三个人虽说不至于是苏州那边的上层建筑,但也相当于国营单位的车间主任,在工人当中挺有威信。

    方馥浓几乎瞬间明白了战逸非的意思:这个节骨眼上,苏州工厂闹得实在蹊跷,他得问一问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别人见到觅雅的公关总监很是客气,纷纷起身看座,唯独宋东坡眼皮也不抬,鼻子里粗粗地吭了一声——他的脸现在还肿着,方馥浓那几拳一点没留余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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